干隆元年的隆冬,干隆帝弘时的原配皇后董鄂氏终於走完了她一生的路程,那是腊月初五的日子,那天下着鹅毛大雪,仿佛要用一片雪白覆盖整个京城一般。
在董鄂氏灵前,和鸾哭得屡次晕厥过去,叫宜萱看在眼里,忍不住又生了三分不忍。
或许锦屏的事儿,她只是一时嫉妒,放出了恶念。后来她才晓得,那日被她怒斥大了耳光之后,和鸾自己每日出了进宫服侍日益病重的董鄂氏,就是闭门在公主府里吃斋念佛。
她应该是知道错了,只是她作为固伦公主,太要脸面,不肯低头罢了。
董鄂氏一死,这一年的春节也不能隆重办理了。
来年春天的第一件事,便是关於继后人选的商定,虽然按照不成文的惯例,原配皇后死了,要等三年才可以立继后,但是却可以先立一个皇贵妃,以皇贵妃的身份掌摄六宫事务,等原配皇后丧满三年,便可晋为继后。
但关於皇贵妃该由谁做,毫无疑问地时儿和皇额娘发生了尖锐的冲突。
皇额娘年纪大了,自然要照拂娘家的人。可弘时一心想要立星移,也是分毫不肯让步。
宜萱走到慈宁宫殿门外便听到了里头激烈的争执,皇额娘的声音苍老而沉重:“哀家抬举咏絮,也不只是偏心她,永瑜失了母亲照拂,若日后的继后有了自己的儿子,只怕免不了相争,弄不好圣祖年间的九子夺嫡便会重演!!若立了咏絮,让她抚养永瑜,咏絮必然会视永瑜为亲生!!”
弘时哼了一声,“敢问额娘,礼妃是立了什么功劳,您不但要把皇后的宝座给他,还要把朕的嫡子也给了她!!而纯妃刚刚又给朕生了一个阿哥,有延绵皇嗣之功,有功劳的不奖,反倒要嘉奖无功之人,如何能叫人心服!”
皇太后道:“皇帝可以加封纯妃为贵妃,作为褒奖。”
弘时道:“褒奖纯妃是应当,可礼妃不当晋位!!”
“皇帝!!”皇太后语气已经非常不悦了,“纯妃给皇帝生了九阿哥,莫非皇帝要舍了永瑞,立九阿哥为太子吗?!”——姚贵人生了弘时的第八子,星移则随后生了九阿哥。
弘时沉声道:“皇额娘,立储大事,事关国本!朕不会学圣祖爷,盲目地立了嫡长子为太子!!与其立嫡立长,不如立贤!”
皇太后沉默无言了。
宜萱轻轻推门入内,微笑道:“若皇额娘和皇上为立谁为继后之事为难,我倒是有一个公平的主意。”说着,屈膝做了个万福礼。
皇太后点头道:“你说来听听。”
弘时想着自己姐姐是看着星移长大的,对咏絮却并不亲近,便也放心地点头道:“姐姐尽管说来。”
宜萱便道:“先都立为贵妃,且看她们谁短命。先死的,先立后。”
她这番公平话,叫皇太后和皇帝齐齐愣住了。
皇太后露出惊讶之色:“难道后位要空悬着吗?”
弘时思忖了一会儿,便道:“空着也不无不可!”——总比立了咏絮要好!
皇太后皱了皱眉头,“这倒也是个公平的主意,但是——”皇太后扭头看着自己的儿子,“哀家老了,指不定能活几年呢!而纯妃与礼妃都身子健康,如何都不会走到哀家前头。若哀家去了,皇帝若是不守诺言,哀家也无计可施!”
皇额娘的担心不无忧虑,以弘时对星移的偏爱,难保皇额娘一去世,就直接立了她为皇后。
弘时正色道:“朕可以写到一道不对外公开的手谕,分别赐给纯妃、礼妃各自一份,谁若先不久於人世,便立谁为后,日后再立另一人为后。”
皇太后听了,满意地笑了,“如此,甚好!”——她盼着的无非李家也能得一个两朝后族的荣耀,临死封后,那也是皇后!就像孝懿仁皇后那样!
宜萱笑了,如此一来,谁短命谁能先坐上皇后的宝座,而长寿的那个也不吃亏,短命的死了,她也可以被立为皇后。如此看来,自然是长寿的那个貌似划算一些,似乎能多当些年皇后。可也不尽然,因为短命的那个被立为皇后,长寿的那个还是妃子,就得叩拜皇后,一辈子都要低一头。
不过皇太后可不关心这个,她只在意礼妃能坐上皇后的宝座,至於是做第二任还是第三任,至於是等十年还是二十年或抑更长,她就不在意了。
三百六十一、离别前夕
和弘时一起走出了慈宁宫,如今已经是春暖二月,距离三月三上巳节已经越来越近了。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,离开垂垂老矣的母亲,和这个日渐有了帝王威严的弟弟,宜萱突然心中满满都是不舍。
临走前,她不希望额娘与弟弟为了立后的事儿,两相生分,坏了母子情分。如今,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解决。
宜萱不在乎弘时日后到底是否真的会遵守诺言,一道不对外公开的手谕而已,若他真有心反悔,就算有明文的圣旨有如何呢?他就算要反悔,那也是皇额娘百年之后的事儿了。宜萱自然不在乎。
来到养心殿,弘时的神情似乎格外疲惫,“姐姐,我此刻方知,做这个皇帝真不容易。”
宜萱对他露出了微笑,“自古帝王,没有哪个是容易的。”
弘时叹了一声,“若只是前朝的政务也就罢了,朕总能慢慢一一接手,可后宫竟也由不得顺着朕的心意来。”
宜萱柔声道:“不要怪皇额娘,她年纪大了,自然顾虑得愈发多了。”
弘时垂首,双手捂着自己的脸,如此持续了好长时间,忽然他抬起头来望着宜萱,“还有一件事,朕憋在心里多年了,朕没有对先帝说,也没有对皇额娘说,甚至也没有对小移说过。”
宜萱问道:“什么事?”
弘时眼里满是回忆之色,“是早年的一件事,那时候朕还只是雍王府的王子。”
宜萱豁然想到了什么,忙道:“是那次山西之行?!”——她刚穿越来的时候,弘时还是个单纯的大男孩。有些害羞的可爱男孩,但那样的性子,如何能争夺世子之位?又如何能一步步走到如今?所以,她建议汗阿玛磨练弘时,便将他送去了山西旱灾困厄之地。回来之后的弘时,果然如变了一个人似的,变得冷静而赋有城府。变成了汗阿玛所希望的继承人。可那件事。成为了宜萱多年无法泯灭的愧疚。
宜萱低低一叹,弘时虽然对他零星地说过一些,但关键的内容却避开不说。宜萱也没有追问。后来便渐渐淡去了,她没想到如今弘时会重提此事。
弘时道:“姐姐知道,我为什么非杀华显不可吗?”
觉罗华显,是那个被罢免并充军宁古塔的宗室子弟。后来在弘时的要求下,子文派遣三首。暗杀了华显。
“你说过,华显折辱了你的尊严。”当日的那句话,宜萱至今仍然记忆犹新。
弘时点头,他声音渐趋低沉。“那时候我饥饿交加,找不到半分能吃的食物。,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华显回京述职的队伍。那对我而言,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。我拚尽全力冲上去。告诉马车里头的人,我是雍王府的王子,叫他带我一起回京。可是,华显之前没有见到我,而我当时衣衫褴褛,跟那些流民没什么区别。所以华显不相信我的话,他问我饿吗?我点了头。然后他把一个油饼仍在了黄土地上,然后用叫碾碎,对我说,吃吧。”
宜萱瞪大了眼睛,望着弘时。
弘时也望着她,他说:“我吃了。当时我真想拂袖而去,但是我的肚子在叫嚣,我感觉自己完全不受控制,我就想条狗一样,趴在地上,抓起了那个被踩碎的油饼,混着泥沙一起吞进了肚子里,几乎都没有咀嚼过。”
“时儿……”宜萱喉咙有些哽咽,时隔多年,他把内心最深的秘密吐露了出来,而这个秘密是身为帝王的他最难以启齿的。
弘时笑了:“姐姐,你能再叫我‘时儿’,真是太好了。”
宜萱眼圈一红,自打弘时登基,她便改了口,再也没唤过他“时儿”。
弘时头一歪,便躺在了她的大腿上,他眼中迷惘中盈了泪花,“姐姐,我现在觉得好累,当皇帝,真的好累啊。偏偏,我这些话不能对任何人说,我只能对你说。”
宜萱轻轻抚摸着的他的额头,“姐姐的时儿是最棒的,你一定能做一个好皇帝。”
半个时辰后,宜萱才轻轻将已经睡着了的弘时从自己腿上挪了下来,替他盖好被子。而宜萱的腿已经麻酥酥的了,她敲了敲腿,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养心殿。
才刚下了月台,便迎面瞧见星移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,那孩子便是九阿哥永珏了。
“姐姐这是怎么了?”星移瞅着她的腿问道。
宜萱干笑了笑,她总不能说是被弘时枕着哭了那么长时间,给压得麻了,只能说:“不小心抽筋了。”
星移呆愣住了。
宜萱回头望着那巍峨的殿宇,忽然叹息着道:“星移,时儿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。”
她这幅满语怜惜、不舍的模样,倒是叫星移惶惑不解。
宜萱又道:“他一直想给你最好的,他自己独自承受了一切,以后,多宽容他一些,对他好一些成吗?”
这般家常的话,就像是一个姐姐在嘱咐自己的弟妹一般。星移有些茫然不知所措,她急忙应了是,又道:“以后我会好好照顾皇上的。”
宜萱轻轻点了点头。
可这时候星移脸色突然露出伤心之色来,“姐姐,你可知道,再过两个月,祝官女子也该生了。”
“什么?祝官女子?我记得她不是被打入冷宫了吗?”宜萱呆愕住了。
星移苦涩地笑了笑,“她被打入冷宫后没多久,便爆出有孕。毕竟怀的是皇上的血脉,所以就被重新接了出来,不过一直养在仪嫔乌拉那拉氏宫里,从不曾露面,所以姐姐才不晓得。”
宜萱脸色僵化住了,你妹的,刚才她还被自己弟弟给感动了呢,还觉得他是个小可怜呢!原来真不是个好玩意儿!!
“为什么放在仪嫔宫里?”宜萱急忙问。
星移淡淡道:“因为正是仪嫔发现冷宫里的祝氏有了身孕,而且因为冷宫苦寒,还差点小产,被仪嫔给救了。也是仪嫔来皇上面前求情,请求把祝氏挪去她宫里养胎。”
宜萱忙问:“她是看上祝氏肚子里的孩子了?!”
星移哼了一声,“那还用说么?礼妃养了姚贵人的八阿哥永璿,我有了永珏,庆嫔、静嫔、谨嫔、谦嫔都有儿子,唯独她没有,她能不急吗?这一急起来,竟是也不在意是个辛者库贱婢了!”
宜萱摇了摇头,因为皇额娘的不喜,仪嫔的日子自然有些难过,加上登基后的弘时,又先后宠幸了不少宫女,祝氏便是其一,而仪嫔也已经不是娇嫩韶华的年纪了,自然恩宠日渐稀薄,偏生只有一个女儿,膝下无子,她自然要为自己的长远规划。这也无可厚非。
星移轻轻靠近了几寸,她低声问道:“我听到流言说,熙哥儿外头有个儿子?”
宜萱顿时黑线了,他嘴角抽搐地看着星移,“谣言止於智者,星移,你不是笨蛋吧?”
星移尴尬地笑了笑,“真的不是?”
宜萱撇嘴,阴阳怪气地道:“不是!!”
星移突然露出了几分遗憾的样子,“我瞧着敬慎公主的性子,竟是学了几分先皇后。不是我说她的坏话,我心里总为熙哥儿的子嗣担忧几分。”
嗯,的确该担忧,因为熙儿不会有子嗣。
宜萱便笑着道:“没关系,大不了倒时候从煦哥儿那里过继个儿子,承袭香火也就是了。”——盛熙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,想着日后总得给和鸾一个孩子,好叫她日后不至於孤独寂寞一生。
听了,面露恼怒之色,“姐姐怎的说这种话!熙哥儿还年轻呢!!日后一定会有孩子的!就算……”星移再度压低了声音,“就算没有嫡子,纳妾生个庶子也好啊!何况,熙哥儿是我三哥的孩子啊!”
听到“三哥”二字, 宜萱突然鼻子一酸,盛熙是子文的儿子……已经好久没有人提起这种话了。大约大家都忘了子文了吧?可星移还记得……
宜萱掩唇道,“等过几年吧。”虽然感动,可她也太认可星移的话,想着反正自己马上就要走了,何必和这个一辈子的朋友争吵呢?
这时候,星移怀中的永珏突然张开粉嘟嘟的小嘴,握起小小的肉拳头,打了个哈欠,这孩子的眼睫毛格外窍长,跟小扇子似的扑闪扑闪,便睁开了睡意惺忪的眼睛,他的眼珠子乌漆黑,他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,大量着宜萱。
宜萱忍不住笑了,果然所有小孩子都是这么可爱。她从手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如意纹玉佩,那是灌注满了月华灵力的羊脂玉,那上头所蕴含的气息,对於感知灵敏的婴儿来说有着异样的诱惑力。所以宜萱刚刚递过去,永珏那攥得紧紧的小肉拳头便打开了,他紧紧攥住了那枚玉佩,咧着嘴露出了一个“无齿”的笑容。
永珏,珏——乃二玉相合之意,即琴瑟。怪不得皇额娘忧心日后弘时会舍了嫡子永瑜而立永珏为太子。琴瑟,原指夫妻,如今却将琴瑟相合的“珏”字给了星移的孩子,的确非同一般。